桃花灼灼，杨柳依依，总是忘不了赶在清明前买点新茶尝尝鲜，尤喜闲暇时向雨品茗，落英缤纷处，林鸟啁啾时，思绪随雨雾袅袅散开。
老家在闽东福鼎农村，那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上世纪八十年代，自己上小学，父亲在镇上茶厂当工人，母亲务农，我们兄妹四人，虽说自己幼稚，懂事迟，但父母的艰辛和酸楚依稀读懂。除了责任田和山土，生产队还给每户分了几块茶地，这也成了家里一份小小的经济来源。家里农活重，我是兄长，大好几岁，妹妹、弟弟年幼，采茶的任务自然落在了我和比我小两岁的弟弟头上，从春分前后一直采到夏末，为这事乡亲们没少表扬我们兄弟。
那时每到放学很自觉地急忙赶回家，书包一扔，提篮飞快来到离家约一里多路的茶园，加入乡亲们的采茶行列，直到暮色四合、炊烟四起才回家吃饭。记得初学采茶，不得要领，东一片西一片、里一片外一片没有头绪，小手也不争气，边采边掉很是恼火。时间一长，渐渐就熟练了，每天放学后采回的鲜茶也有一两斤，节假日一天可以摘到四五斤，采茶的“工龄”大概要从小学二年级算到初中毕业。为调动哥俩积极性，父母按鲜茶的斤两付报酬，从五分钱一斤，后来涨到两毛钱一斤，按天结算，绝不含糊。
每次拿到自己的劳动所得，比现在每月领工资还要高兴，当然作业就只能在晚上抢时间做。节假日更是我们采茶创收的好机会，晴天一顶草帽，小雨天也不闲着，趁叶儿鲜嫩撑伞采摘。盛夏时节，茶叶树上虫子活跃起来，有一种至今叫不出学名的虫子最讨厌，颜色和茶叶差不多，手一碰它准成红疖子，麻麻的、痒痒的特难受，还有蛇和蜈蚣也在茶园出没，不得不防。
采茶回来，父母都要在当天及时加工，将新鲜茶叶均匀撒放在竹匾上，越薄越好，放在太阳底下晾晒，晒到半干时候还要翻一次，让茶叶更加细腻有型。遇到阴雨天，只好把茶叶放到大厅里阴干，竹匾旁边隔着炭火，满屋子茶香飘溢，这过程必须耐住性子、把握火候，不然就烘焦了。而母亲却能准确适度地把握好火候，制作出来的白茶色香味俱佳。晒、烘干后，母亲还要挑去茶树杆和老叶子，用竹筛滤去茶叶粉末。经过这一系列工艺，土法加工茶叶大功告成了。这种白茶卖相远不如制作精致的毛尖、龙井和银针，但浓郁的、天然的泥土清香现在没法找寻。母亲的白茶，除了茶的清香外，还有一种我说不出的特殊味道，醇厚而隽永。我想，那应该就是母亲的味道吧。
加工好的茶叶肯定是要拿去卖的，而且最早最好的银针毫不吝啬地卖掉，用于补贴家庭开支。清明前茶叶刚上市，价钱好，惊蛰前后茶叶刚长出嫩芽，母亲就急急地催我们去采茶。上街卖茶叶时，母亲连同两三天积攒下来的鸡蛋，还有自家种的瓜果蔬菜、小葱大蒜、红薯叶、梅菜什么的，随便一弄就是一副不轻不重的货担，走路挑到集市上去卖。
集市在早些年前很有名的岐阳街，离家十几里路，当时岐阳街处在由统购统销转自产自销时期，早市很热闹。赶集市得趁早，五点左右天还没亮就得打着手电筒上路，有时邻居姑婶同行，有时没有同伴母亲单独上街，父亲自然不放心，早早在茶厂大门口守候着。碰上休息日，我和弟弟都争着陪母亲上街，有时披星戴月迎日出，有时迎风冒雨踩泥泞，父母有规定，每次兄弟俩只能去一人，留下一个在家照顾弟妹，自然是轮流作陪，轮到谁，要早睡早起，头天夜里很是兴奋。
我和母亲上街了，踩山路、过田埂、迈水沟、行马路，快到岐阳街，福东溪边上，机器轰鸣，汽笛声声，溪边的塑料加工厂，运送制造薄膜材料的拖拉机停靠卸货，搬运工不知疲倦从溪边搬运厂里。东方欲晓，晨曦微露，我们到棋盘山脚下的供销社茶站加工厂，厂里已堆满茶青，像小山、像乌云，天再亮一点，犹如一幅影影绰绰的水墨画。那时前岐塑料厂的薄膜很是走俏，运输工具就是拖拉机，“车辚辚，轰轰声”的场面没少吓着胆小的我。上街的待遇也就两根油条、几个糖油粑粑，奢侈点就是吃一碗米粉，现在想来那时候的米粉味道简直妙不可言。有时，卖完茶叶和小菜，我会缠着母亲到供销社文具柜台转转，用采茶的工资买连环画、小人书什么的看看，母亲虽精打细算很是节俭，但一般不会阻止我买书看。
“茶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母亲因茶结了人缘，攒了人气，她和乡亲们和睦相处，把农家的日子过得从容而优雅。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清明雨密，春茶又绿，家乡的老屋、田地、茶园已被现代住房、工业厂房取代，曾经赶早市走过的山路、田埂难觅踪影，岐阳街集市也已消失，建成了福东溪风光带，塑料厂、拖拉机、茶站早已不见踪影，欣慰的是，岐阳街又重现青春了，当地政府正在规划修复岐阳老街。最抛不下我们兄妹的父亲，已经与青山为伴十八个年头了，思之怆然涕下。
如今离开故乡二十多年了，再也没有机会和母亲一起采摘春茶，看母亲制作茶叶了。母亲年纪大以后了，一套制茶技术也悉数传给了二弟。每年的清明谷雨时节，我都会收到来自故乡的新茶叶。在外飘泊时间久了，也见识过不少的名茶，但我却独爱家乡的春茶，几乎到了非自家茶不喝的程度。这不仅仅因为自家的茶是没有任何污染、没加任何色素的绿色饮料，更是因为在这幽幽的茶香里，承载着我美好的童年记忆，寄托了醇厚的亲情和乡情！
故土故园，家人家事，山长水远，魂牵梦萦。此刻，要是取家乡的池塘水烧一壶开水，拿一个旧时茶厂的搪瓷杯，用孩提时自采自制的茶叶泡一杯茶，面对春雨，远望山花，趁热慢慢喝，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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