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红”,祁门红茶的简称,它产于安徽省祁门、东至、贵池、石台、黟县一带山区县。对它的评价,也许中国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先生的一句话最为简捷也最为有力--“你们祁红世界有名!”那么,祁红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茶?在它浮华身世的背后又有着怎样的文化品格?古人云,眉目传情,那什么才是祁红穿越百年岁月的沧桑面孔上动人之眉?
1875光绪元年的故事
傍晚时分,下了场细雨,东至县城尧渡镇老街一派安详。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光滑湿润,打伞的行人走过,身影斜映地面,翘角飞檐的上空,偶尔有几只飞鸟掠过,幽深的巷子里,依然保持着当年前店后坊的格局,有打铁铺,糕点铺,南货店,这是皖南的一条平常老街,然而,它却是百年祁红的发源之地。
1875年春天的一天,黟县人余干臣在失意之中来到了尧渡街。这一年,是光绪元年,也是让余干臣刻骨铭心的年份。他本是一位恪尽职守的官员,却成为官场倾轧的牺牲品,在福建为官政声一向很好的他竟被罢回原籍,作为刚过而立之年的他,身为黟城的名门望族子弟,余干臣在悲愤中只得回乡,然而,如此落魄又让他觉得无脸返乡,他决定还是在尧渡街上开设茶庄。时节已经是谷雨,天气时晴时阴。远近茶园,都笼罩在山岚云雾当中,显得越发葱茏翠绿。卖茶之余,余干臣不禁想起在闽地为官时常喝的闽红,便参照闽红的做法试制红茶,经过不断改进,他制作的红茶亮里透褐,褐里透红,茶汤红艳,滋味鲜爽。余干臣日日浸淫于红茶制作之中,已然忘却先前的种种失意忧愁--历史在这里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他让大清王朝失去了一位官员,却为华夏中国增添了一缕奇香。而今,站在尧渡街上,重温那段祁红故事,仿佛又让人嗅到了从历史深处散发出的幽幽茶香。
试制红茶成功后,第二年,余干臣决心到祁门发展,这时候的余干臣已经将红茶作为自己毕生的事业,他越来越喜欢上红茶,他喜欢制作红茶,喜欢用红茶待客,然后细细听客人述说品饮红茶的感觉。余干臣与红茶已经不可分离。也喜欢上制茶这门子生意,这是他之所以来到祁门历口开茶庄的原因。历口地处祁门西乡,背倚历山。由历山发源的彭龙河、古溪河自北流南,汇此出口得名。历水河穿镇而过,将村镇分为河东、河西两片。村子始建于宋,抵省城安庆的车马生意人,途中大都要在这儿歇脚,也是木材、茶叶等土产集散地,更是经商做生意绝佳之地。余干臣制作红茶,对祁红采摘制作要求非常严格,高档茶以一芽二叶为主,一般均系一芽三叶及相应嫩度的对夹叶。分批多次留叶采,春茶采摘6—7批,夏茶采6批,秋茶少采或不采。而后经过萎凋、揉捻、发酵、干燥等工艺加工而成。
红茶投放市场以后,反映非常好,被誉为祁红工夫茶。条索紧秀,锋苗好,色泽乌黑泛灰光,俗称“宝光”。特别是由于祁红产区土质好,空气湿润、云雾笼罩、山花多,花叶上熏染了一种天赋的苹果、兰花香气,被称之为“祁门香”,享誉远近。六年后,余干臣成功在祁门闪里等地开设红茶分庄,劝导茶农改制红茶。因此,产地不断扩大,产量不断提高,在市场所占份额也越来越大。祁红由此走向世界,余干臣也因而被称为“祁红之父”。
祁红曾经的中国红
皖南石台县仙寓山中,晨雾弥漫,一阵铿锵有力的足音伴随着扁担吱呀的声音隐约传来。待晨光穿透山林,一条绵延15华里的古道赫然展现在眼前,它蜿蜒在崇山峻岭之间,两旁古树参天、古碑林立、古亭遍布,它就是始建于唐代的徽饶古茶道,当年有无数徽州担子挑着祁红走出深山。
考察祁红百年史,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它出自深山,可是它一面世,却有着“突破关山万千重”的气慨,越洋过海,以一抹鲜明的中国红影响了世界。
祁红初问世,世界茶坛正是风云变幻,据资料记载,以1896年至1900年的红茶、绿茶出口量各为100的指数计,到1915年,红茶仅占77,绿茶却达到143,可谓“绿肥红瘦”。就在这种情况下,祁红横空出世,它秀美的外形,鲜爽的滋味,高锐的香气,令人耳目一新,茶商奔走相告,致使祁红很快一枝独秀,出口量迅速攀高,“光绪末年到民国初年,为祁红贸易的最盛期”。当时,祁红外销的对象主要是英国、美国、德国、法国等,大批祁红经汉口口岸转运出关。“头批满堆,即择吉日良辰,鸣炮奏乐,大宴茶师及工人,匀堆成箱后,即抽茶样一箱,派水客送至汉口。汉口茶栈大开中门迎水客,并设宴款待,仪式非常隆重。”这是老茶人对当年荣耀往事的回忆。开中门接客是汉口习俗中接待客人的最高礼遇,祁红享受了高官走中门的尊荣,其地位之高、身份之显,可想而知,因此在当年评价祁红,就有“一品官,二品茶”之谚。
1915年,祁红在巴拿马万国商品博览会上获得金奖,更是将其推上了世界舞台。它与印度的“大吉岭”红茶和斯里兰卡的“乌伐”红茶齐名,被誉为“世界三大高香名茶”,在中国近现代茶史中留下了最鲜红的一笔。此后多年,”祁红”一直是欧美发达国家上流社会最钟爱的饮品,引领了近、现代世界饮料潮流。据载,1931年一担祁红曾卖到360两银子的价位,尤其开盘价高低,几乎成为当年茶叶市场价位的晴雨表。1936年6月1日上海《大公报》记载,“本年安徽祁门着名红茶、江西宁州改良红茶,始经上市,即由中国茶叶公司于日前首先开盘,购进祁门红茶大面二十件,大德五十五件,华大三十件,每件评定价目均计国币三百元。查祁门宁州两处红茶,向由洋商主盘,今由中国茶商首自开盘,诚为中国茶叶贸易史上破天荒之一页。”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祁红影响了世界,祁红曾红遍了世界。在英国,人们最喜欢饮用祁红,更是英国女王的最爱。英国女王每天晨起第一件事就是饮用祁红,皇家贵族用祁红向皇后祝寿。饮下午茶是英国人一种高雅的社交活动,而当时的祁门红茶是下午茶中的极品,因此英国上流社会无不以拥有祁红为骄傲,饮用祁红代表着高贵与时尚的身份。英国知名的茶叶经营商团宁公司自1912年以来就一直经营祁红,每年购买祁红百吨之多,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时,每当祁红厂家去伦敦洽谈贸易时,团宁公司都要在公司大厦升起鲜艳的五星红旗,以示对祁红无比敬重之情。
在法国,祁红同样受宠,小仲马名着《茶花女》中在描述一位贵族衰落时说:穷得连祁门红茶也拿不出来了。可见祁红在法国上流社会受到了怎样的尊重。在土耳其,大诗人希克梅特赞美祁红说:“我在中国的香茶里,发现了春天的芬芳。”祁红之红,不仅仅属于祁红产区,它还属于中国。
红色是中华民族最喜爱的颜色,甚至成为中国人的文化图腾和精神皈依。随着新世纪中国不断提升的综合国力,“中国红”也在世界各地高高飘扬,那祁红之红呢?它无疑是中国红中最浓重的一笔。这样说来,其实祁红之红也不仅仅属于中国,那是一枚属于世界的红。
又是一个黄昏,我再次来到仙寓山古徽道中,我的思绪也仿佛顺着绵延的古道在漫行,有人曾经说徽商是封闭的,保守的,这性格源于大山的阻挡,但这是历史的真实么?这古道上的祁红就足以说明这种说法的局限。徽商的文化就是一种面向大海百折不挠的文化,要不然,祁红怎么能飘洋过海红遍五洲?
祁红生命中的红
采摘、萎凋、揉捻、发酵、干燥、分拣,一枚祁红的产生要历经层层工序,这好象也预示着祁红的命运,只有历经种种艰辛才能淬成金身。
祁红自诞生之日起,面临的就是一个多灾多难的社会。清王朝芨芨可危,外国列强对中国虎视眈眈,进入民国,政局动荡,战火纷飞,民不聊生。历史带给祁红的是太多的辛酸和苦涩,太多挑战和考验。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国际茶市受到冲击,一度坚挺的祁红也受到牵连,自1926年到1929年的四年间,祁红的外销指数就下降了80个百分点。虽然自1937年起,国民政府对祁红实行保护政策,一度短暂繁荣,但1941年,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由于海运中断,向以国际市场为销售主渠道的祁红顷刻间一落千丈,生产无常,茶号锐减,产量大落,最多年份仅为5000担上下,不及最高年份的六分之一,茶农纷纷弃茶改林,砍茶树,烧茶园。然而,为什么历经百年,祁红没有消失反而在国家最困难的时候依然璀璨绽放?
如果说,余干臣是祁红之父,那么一批批祁红专家则是祁红的守护神,正是他们缔造了一个祁红神话。祁门县平里村。这是一个山清水秀的村庄,阊江河穿村而过,碧波荡漾的水面,倒映出四面的青山。走进村中,一座建筑映入眼帘,它很平常,只是几间低矮的平房,朴素而沉静。可是,它却是中国第一家茶叶科研机构,1915年,祁红参加巴拿马万国博览会获得金奖,行情看好盛况空前的消息传到国内,当时,正是中国茶叶在国际市场势微之时,振兴国茶时不我待,于是一大批爱国学者奔走呼号,当时的北洋政府有心对祁红的生产技术、种植方法进行研究和改良,决定成立专门的机构开展这项工作,于是祁红模范种茶场(后改名为改良场、茶叶实验场等)应运而生。从此,一大批茶业专业人士来此亲近祁红、研究祁红、改良祁红,当代茶圣吴觉农、茶界泰斗庄晚芳、留日学者胡浩川……他们在那个艰难的时局里,戮力支撑,永不言败,坚守一方,留下了许多感人的故事。
对于那段岁月,杭州老茶人陈观沧先生记忆犹新:“我初到平里茶场,深山冷岙,一片荒凉,职工告知,山区生活习惯特殊,日出前日落后,正是虎豹觅食活动之时,切忌外出。因此,每当晚餐后,上楼闭门,点灯看书。有一夜,猛兽果然光临住宅,场犬悲吠,惨叫一声,被猛兽叼去,窜出围墙,场人持刀棍察看,是金钱豹所叼走……”
提起改良场,担任了十五年场长的胡浩川更是写下了中国茶史上最为悲壮的一章。胡浩川(1896年~1972年)原名胡本瀚、胡涣,后改名胡浩川,是安徽省六安市张店区胡大湾人,早年就读于浙江杭州甲种农校,后去日本留学专攻茶业。胡浩川原为上海实业部商品检验局技师,经吴觉农推荐,他“离开繁华上海,孑然一身,来到祁门。当时的祁门平里,道途梗塞,地方不靖,一夕数忧,草木皆兵,米盐无着,日恒三粥,且为淡食。”就在这样的条件下,他慨然写下“个人不离场、工厂不空废,茶园不生荒”以自励,带领员工进行科技研究,写出一大批科研报告刊发于世,如《祁门之茶业》、《皖南茶业概况》等,还开展了示范种茶制茶,进行梯田条植,建成茶园几百亩,至今仍是祁门茶乡的一道风景,为摒弃祁红不卫生的制法,他还购进了外国机械,进行机械制茶新实验,并获成功,完成了祁红加工技术的一次重大革命。
百年多来,处于内忧外患中的中国,其色彩多少有些单调,就如同徽州民居一片青砖灰瓦,总是不变的静默的黑白世界,正是这一代代茶人的努力,他们以祁红为中国留下了别样的色彩,以及永不屈服的精神。这红,是从他们的生命中浸润出来的。
谁是祁红灵动之眉
眉目传情,那什么才是祁红穿越百年岁月的沧桑面孔上动人之眉?这是本文一开始便着意寻找的答案。其实,考察了祁红的百年历史,答案已尽在其中。从余干臣的锐意创新到徽州茶商的踏海扬波,再到胡浩川等的孜孜不倦的追求,这些一以贯之的宝贵精神不正是祁红之眉么?
2009年一个春天的下午,当我坐在祁红产区的一家茶楼里,喝着一杯祁红,透过精致的玻璃杯,我看见这与我以前喝过的祁红似有不同,它细细的,金黄色,好像一个个嫩嫩的树叶刚刚萌芽就被烘烤,立即卷缩成现在的模样,从中我们能想象出茶叶在山中滋长,能够感受到阳光的洒落,雨水的淋漓,雾气的迷蒙,在茶中能体会到大地的馈赠,天空的神圣,和眼下大多数红茶不同的是,它保持了茶叶嫩蕊的形状,好看,好喝。
这是祁红么?主人微微一笑,点头称是。可是眼下的祁红大多不见有这样嫩芽形状,有的甚至将红茶粉碎拼配成茶,为什么这种祁红要保持叶形呢?
其实,传统的高级祁红就是以鲜叶的嫩芽做成的,这只不过是恢复古制罢了。因为,在中国人看来,喝茶是一种艺术,喝茶讲究环境,讲究水,更讲究茶的香气、形状,甚至茶产于何地、水来自何方都是喝茶者关注的事。中国人喝茶“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中国人喝茶是借茶逗留于山水之间,体味天地万物,茶就是人生。
主人一番高论后,我再尝一尝这祁红,茶味竟越来越酽。好茶!我说。你听说过祁眉么?祁眉?多好听的名字,可是真有这种茶么?
当然,主人说着,转身捧出一部书来。细看,竟是一部手写稿,书名《祁门红茶业经济之研究》,厚厚的一沓,全用钢笔手写,纸张系日本出产,部分纸张发黄变脆,墨迹也有部分漶灭难认,这是谁的手稿?仔细看完序言,竟然是胡浩川先生的遗着。文稿长达127页计七万余字,作者用实证学方法,于1946年7月至1947年10月在祁门县红茶区进行了为期一年多的调查,搜集资料范围主要在20世纪20至40年代,从土地、劳力、产地市场、毛茶山价等几个方面对祁门红茶业进行了深入的经济学考察和论述。翻阅着手稿,里面的文字不断地打动着我,谈到对祁红茶业调查时,他写道:“要希望调查切实而有效果,是有赖于接近农民,与农民从事长期的共同生活,以考察农业的实施,了解农民的生活,体验农民的思想。”在谈到祁红当年经营方式的粗放问题时,作者写道:“每年一次中耕,一次摘茶,所以茶业劳力的时间分布便甚为集中,在旷散的农野里,茶农除了土地外,是不容易找到其他利用劳力的对象的,所以为了劳力的充分利用,茶农须得采取混合的经营……”读到这里,眼前不由出现了胡先生的形象,一个倔强的知识分子,跋山涉水,拿着记录本,背着干粮袋,长年累月在茶区奔走,与茶农交谈,思索着祁红的未来。而更让人吃惊的是,在一处祁红茶号调查表中,胡浩川的笔下出现“祁眉”的字样。如此说来,“祁眉”已经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可是,这本书又是从何而来呢?
主人说这纯属巧遇。一年前的七月,他出差在黄山脚下屯溪老街,忽见一摆摊老人的旧书摊上摆放着此书,因是茶人,他双眼一亮,待看清着者是胡浩川时,立即以五万元高价买下。安徽农业大学詹罗九教授看过书后认为,这部论着资料翔实、内容完整,特别是填补了祁红茶业经济学研究的空白,具有重要文献价值。而更让茶人惊喜的是,“祁眉”二字赋予了祁红特别的灵动,也给振兴祁红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
写作此文,也是一种巧合,我寻找祁红之眉在前,而不意竟与“祁眉”相遇。在古典的茶楼里,我将“祁眉”喝了一开又一开,在氤氲的“祁眉”的茶香中,我似乎离祁红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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